蔚似雕画与赋图交融
辞赋是中国文学史上以描绘为特征的美文书写,起于战国楚地的“楚辞”,至汉代由南方“尚辞”的文人传到北方中央朝廷,蔚然大国,成就了“一代文学”的汉赋。对比而言,楚辞偏重“情”的抒写,汉赋偏重“物”的抒写,但二者在语言表达上均词章唯美,又构成辞与赋的共同形态。也因为辞赋不同于诗歌与散文,其书写方式呈现出描绘美、结构美与图像美的基本特征,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与图画形成艺术的交互。
辞赋与图像的关系表现在三个层面:一是辞赋描写图像。早期的成果可追溯到屈原的《天问》,东汉时王逸撰《天问章句叙》认为,屈原是看见楚国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等图画,所以“仰见图画,因书其壁,呵而问之,以渫愤懑”。继后王逸之子王延寿撰《鲁灵光殿赋》,描写西汉恭王刘余所存旧宫室壁画,赋中的飞禽走兽、奔虎虬龙、朱鸟白鹿、狡兔猨狖,五龙比翼,人皇九头、伏羲鳞身,女娲蛇躯、忠臣孝子,烈士贞女、连阁承宫、渐台临池等等,都是图画之像。二是图画辞赋文本。较早的有晋人戴逵依据张衡《南都赋》绘制的《南都赋图》,顾恺之依据曹植的《洛神赋》绘制的《洛神赋图》,于是围绕辞赋名篇如《九歌》《上林赋》《洛神赋》《秋声赋》《赤壁赋》等,历代出现了大量绘画作品。同时,书法作为一种特殊的图像呈现,比如书家写《洛神赋》就包括王献之玉版十三行、赵构与赵孟頫行书、文征明的楷书等。此外还有书、画与赋一体呈现的,如仇英绘制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的《上林赋图》工笔画长卷,并题于画卷上的工楷赋作,以工笔画绘制《上林赋》长卷,配以小楷赋文,其赋、画、书三者艺术的协调性。三是以辞赋作品再现“辞赋图”。比如围绕苏轼《赤壁赋》创作的《赤壁赋图》,又有大量的《赤壁图赋》的写作。
辞赋与图像的艺术交互,还决定于辞赋创作本身以语象呈示图像的“蔚似雕画”。辞赋的图像美决定于其创作的两种最基本的描写方式:第一种方式是通过“呈像”来展现赋作写物图貌的特征,由无数“个像”组成宏大的画面。第二种方式是以“设色”之法呈现赋的场域与景观。比如马融《长笛赋》,“观夫曲胤之繁会丛杂,何其富也。纷葩烂漫,诚可喜也。波散广衍,实可异也。……尔乃听声类形,状似流水,又象飞鸿,泛滥溥漠,浩浩洋洋,长矕远引,旋复回皇”,描写悠扬波荡的“笛声”,以“纷葩”“波散”“流水”“飞鸿”加以拟象,使难以捉摸的“时间”艺术转换为“空间”的景观。
图像与辞赋的互证
辞赋在以语象转换为图像的过程中,其艺术价值不仅在于画师摹写赋作文本来构图造境,还在于赋图对解读赋的眼光与功用。可以历史上围绕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、曹植的《洛神赋》与苏轼的《赤壁赋》的代表性图绘为例,来探究图像与辞赋的互证关系。
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与《子虚赋》联袂成篇,一写楚王狩猎,一写天子游猎,赋中假托“子虚”(楚臣)、“乌有”(齐臣)与“亡是公”(天子使臣)对话,终极意义是以天子使臣的话语压倒楚臣与齐臣,是典型的相如赋进入宫廷而倡导大一统文化的象征。后世诸多绘制该赋图像的作品有西晋卫协《上林苑图》,南宋赵伯驹绘《上林图》等,以明人仇英摹写的《上林图》最著名。张丑《清河书画舫》描述仇英《上林图》“所画人物、鸟兽、山林、台观、旗辇、军容……可谓图画之绝境,艺林之胜事”。该图以子虚、乌有、亡是公三人对话开端,笔墨重点却在“天子游猎”,以阔大的场景再现了《上林赋》的风采,也书写了汉帝国强盛的气象。
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》是曹植《洛神赋》图画的原创,后世摹本很多,全幅画面情景以五幕展现,分别是“邂逅”“定情”“情变”“分离”“怅归”。邂逅包括“离京”“体憩”“惊艳”三情节,与赋作“余从京城……睹一丽人,于岩之畔。……名曰宓妃”对应;定情包括“嬉戏”“赠物”两情节,与赋作“于是忽焉纵体……解玉佩以要之”对应;情变包括“众灵”“彷徨”两情节,与赋作“于是洛灵感焉……体迅飞凫,飘忽若神,陵波微步……若往若还”对应;分离包括“备驾”“离去”两情节,与赋作“于是屏翳收风,川后静波……越北沚,过南冈,纡素领,回清阳”对应;怅归包括“泛舟”“夜坐”“东归”三情节,与赋作“冀灵体之复形,御轻舟而上溯……命仆夫而就驾,吾将归乎东路”对应。文图互证,无疑加深了对赋与图的认知与理解。
《赤壁赋》(含前后两赋)是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五年(1082)七月和十月两游黄州赤壁矶所作,其在辞赋与图像关系史上引人注目,从北宋到晚清现存相关《赤壁图》约有120余幅,最初的是北宋乔仲常《后赤壁赋图》。品读赋文,画家取于图幅多采用三种呈现方式:一是择取,即选择重点物象绘于画幅,如《前赤壁赋图》中的“月”“舟”“人”“酒”与“石壁”“树木”,以几个典型的物态展示全幅画的动态,是“应物象形”的方式聚焦意象而构设画面。二是附着,即依据赋文的描写而着力涂抹,力求达到“随物赋形”的效果。如《前赤壁赋图》中的“羽化而登仙”“挟飞仙以遨游”类的描写,实与赋物无关的情绪,而画图为了附着文字,于是多在人物形态下功夫,或如痴醉状,或作昂首状,甚则为人物配上羽翼,呈现升遐入仙之境。三是象征,即画图选取赋文中一二象征性的语象予以展示,起到激扬画面与警醒读者的作用。例如乔仲常《后赤壁赋图》对赋中描写之梦境中“畴昔之夜,飞鸣而过我者”情有独钟,即绘一飞来“孤鹤”(或“凤鸟”)占驻全幅画面的中间位置。这只梦中“道士”幻化之“鹤”,实为虚拟,而画者将其实像化以凸显,无疑给读者强化了赋中的梦境,是象征性在画面的呈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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